六月二十一日，夏至夜晴。
我穿了一身相对厚实的休闲西装，在这一年四季最炎热的夏夜闷出不少汗，所幸一路有空调冷气护航，倒也不至于狼狈。今天将是我这些年最重要的日子，我瞄了一眼上衣口袋里插着的一枝百合花，感受到仿佛冥冥之中的发展一切都正合心意，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。
我打算在今日向赵倩倩表白。
地点就定在原公司附近的一家西餐厅，我借着最后一餐的名义约赵倩倩出来——事实上也正是如此，过完今天，我就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由，兴许数万年后我会从宇宙归来，再次踏上地球，届时再也没有束缚我行走于任何一片土地的事物，却也不再有任何我熟悉的事物。
无论如何那都是以后的事，忒修斯之船仅仅航行于海上百年便足以称之为悖论，那么万年后的我呢？我还是我吗？记忆不断消失不断填补，体内的细胞也在不断生长消亡，万年后构成的我早已不是现在的我，连能否称之为同一人都仍存疑，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去考虑那么遥远的事情。
我，还在地球的一座大城市中，等待与我最喜欢的女孩子，说出此刻填满我脑海中的那一句话，如果不趁这次机会说出口，我会把这后悔带入太空中一辈子。
这便是我眼下活着的意义。
这套休闲西装是我今早刚从成衣店买的，没有领带，但因为第一次穿，仍觉得喉咙处怪紧的。我在乘坐电梯上楼时，一直不停扭动着脖子，见电梯到楼层了，才终于停下古怪的动作。
接待员在我还没有出电梯的一刻便小步上前，从餐厅门口走到我面前。
“先生您好，请问您有预约吗？”
我对西餐厅不熟悉，不过李闻仲早就安排好了一切，一听说我要干大事，那家伙连忙把里里外外所有事情都安排好，就连我早上去的成衣店都是由他推荐，效率才那么高。
“有的，你查一下李闻仲的名字。”
“噢，原来是李先生！好的，请跟我来。”
一路上井然有序，来来往往耳朵服务员穿插而过，各自维持着自己的职责。用餐的人几乎座无虚席，可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非常安静，更多的是刀叉敲打的清脆声，还有专人弹钢琴伴奏，确实有我所向往的西餐厅该有的雅致。
想来是李闻仲那家伙推荐的，档次自然不低。
这家西餐厅是这栋楼的顶层，四面墙全是巨大的透明落地窗，可以边用餐边俯视万家灯火的夜景，谈笑间都仿佛多了些星辰浪漫。我心中不禁再次感叹一声李闻仲的办事牢靠。
我瞄了一眼手表，心想赵倩倩应该快到了，于是开始装作不经意地眺望窗外，眼神放空。
“抱歉，我没迟到吧？”
一阵清新的香气席卷我的鼻尖，而这香气主人的声音不远，却依旧听得我耳垂痒痒。
“没有没有，就算迟到我也不会说的。”我对赵倩倩一笑。
“嘁，真会说话，”赵倩倩眉梢弯弯，眼角含笑，“你怎么没提前告诉我是这么高档的西餐厅呀，害我穿着牛仔裤和衬衫就过来了。”
“哦，都是李闻仲那家伙订的，原本他还打算一起陪我们吃这顿最后的晚餐，不过他最近感冒了，来不了。”
我招招手。服务生知道我们这边人来齐了，于是两三碟餐前菜便先盛了上来，随后去安排厨房做主食和副菜。李闻仲大概知道我点不来西餐，所以要上的菜都给事先安排好了。此等助攻，不愧是好兄弟。
赵倩倩拿起面前盛着红酒的高脚杯，在微醺的迷离灯光下，不自觉地轻晃酒杯。我透过玻璃中的光线反射，视线落在她那双比红酒还迷人的双唇上，只觉得尚且滴酒未沾，却已有了两分醉意，让我的目光离不开她那淡淡妆容的脸庞，心口痒的快要跳出来。
“话说你胸口怎么插了朵百合花？”赵倩倩玩腻了酒杯，也没打算喝，看了一眼我的上衣口袋。
“早上成衣店的老板送的，他说百合花花语好，不管我是去求婚告白，参加聚会，还是探病安慰，这朵花都能派上用场。它象征着爱情，象征着祝福，是一切美好的化身，”我将百合花取出，递到赵倩倩面前，“现在我要把它送给你。”
赵倩倩接过百合花，微微一笑，“哦？那你手里的这朵百合花象征着什么？”
“象征……咳咳。”
关键时刻，我突然停顿下来。莫名其妙地有点泄气。
刚刚那算大好时机吗？好像顺水推舟说下去，就可以明示告白了，气氛也不坏，但是会不会太快了？这家店的热菜都还没上呢，我们也才聊了几分钟啊？会不会有更好的时机，感觉还不够浪漫吧？
我心中踌躇不定，表面上却用笑容掩过，“你希望它象征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“跟我打哑谜呢。”赵倩倩俏皮地翻了个白眼。
我抿了一口红酒，打算借着酒精稍稍壮下胆。穿刺鼻腔的酒气开始逐渐麻痹我的神经系统，不过话题还是要逐步渐进，除了我们之间的共同爱好，更多话题依旧围绕着航天部里的那些宇宙太空一类。
我很乐意聊到这些，因为星空是浪漫的，所以我知道我们此刻的对话也是浪漫的。
“太阳的命运也是所有恒星的命运，终有一天它们都会消亡，宇宙会陷入永无止境的黑暗中，这便是时间箭头最深远的影响。”
“我听过，这是BBC《宇宙的奇迹》里的一段话。”
“是呀，我第一次听说这段话的时候，想摘下来当做个性签名，但又认为自己过了中二的年纪，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。这样一句贯穿全星河的至理名言，对我的意义而言不过是能不能用来装门面，如果不是因为突然有朝一日我可能活到太阳泯灭的日子，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回头深思其中的含义。”
“不啊，我觉得能够欣赏到这个句子里的意境美，本来就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了。语言是人创造的，那它的意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高于人，我就觉得那些喜欢拿句子矫揉造作的人很讨厌。只是一句话而已，何必上纲上线呢？”
“确实。矫揉造作的原因其实可以归结于优越感，他们觉得别人不懂，众人皆醉我独醒。实际上别人确实不懂，谁能理解傻子的想法呢？”
“说的没错，大学那段时间我觉得很多莫名的优越真的恶心人，成绩比别人高一点要优越，拿个奖学金要优越，甚至仅仅是某个老师对她的褒奖，她们也能沾沾自喜。但是后来我才发现，人是靠优越感而活的，不仅仅是我以前讨厌的人，就连我也是。我会因为我的工薪比我以前认识的朋友高而暗自欣喜，这是自然而然，完全无法抑制的一种想法。当你产生这样的想法时，你甚至都不会意识到是好是坏，直到事后反思才会意识到，自己早就变成自己所厌恶的模样——不，一直都是，只是当局者迷罢了。”
“人类生来就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。”
我们各自哀叹了一声。为人类的不幸哀叹。
随后不约而同地歪了下脑袋，神色古怪，这话题怎么莫名其妙就从天文学扯到什么地方去了？
不过赵倩倩的有感而发确实不错，人是靠优越感而活。当我们站在某种高度上，去俯视并评价人类的时候，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优越。小时候被父母拿来做比较，长大一点为了喜欢的、讨厌的人争这争那，等到成家立业之后又是继续父母的老路，所以优越二字可以说是贯穿我们的一生了。
可是，这些跟我还有关系吗？我就要离开人类了。去浩瀚无垠的宇宙，去孤寂无人的宇宙，不用再禁锢于优越感的魔咒中。
这是好事。
我希望它是好事。
虽然我已有超脱常人的想法，但此时此刻，我与一切凡夫俗子没有区别，为了一段爱情，绞尽脑汁，鼓足勇气，追求圆满的人生。再多的感慨也无法让胸口炙热的情感冷却半分，唯有一吐而快，才是让跃动的心跳找到突破口。
三杯酒下肚，我感觉天时地利人和都在迎来最完美的顶峰。一鼓作气，再而衰，三而竭，这时候不说，更待何时！
“赵倩倩。”
此时的赵倩倩脸颊也飞上两朵红晕，在我眼中更加的璀璨迷离，顾盼生姿，她眨了眨眼，一双明眸似水，柔情中带着好奇的光彩。
我挺直了身躯，却依然不自觉地向赵倩倩靠近，“在小时候我听过一句话，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十万个一见钟情的对象。当时我对这句话嗤之以鼻，都说是一见钟情了，怎么可能还会有十万人，这比开后宫还过分了。
“我小学时喜欢一个女孩，和她接触也不多，因为她是高我一个年级的学姐。但正因为如此，一个都没了解多少的人，而且小孩子那时候也不看颜值，能这么自然而然地去喜欢，就算有其他外在因素，我现在想来倒也算一见钟情。可是到了初中没过多久，我就连她长什么样也快忘了。”
我为我自己说的话感到好笑，为什么要说这些，难道我已经喝醉了？见对面的赵倩倩半掩双唇忍俊不禁，我倒也硬着头皮继续道：“后来初中的时候吧，遇见了一个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女孩子，那也是我认为最真实的一见钟情。不过当时年轻不懂事，一味地只知道去等待，到后来跟她的关系比普通朋友还要透明。”
“这就导致等我上了高中，念念不忘的也依旧是她。都说年少时不要遇见太惊艳的人，误终身。即便往后我产生好感的女生不少，但都不及对她那么强烈，所以我一直不敢把这些好感视作一见钟情——或者说，我缺乏喜欢上别人的勇气。”
“我……唉，我也不知道我说这些是对是错，总之，那都是些鲜衣怒马少年时。进入社会工作，在科学院航天部沉淀，我看开了，也开明白了许多。喜欢一个人，如果不去说，那对方永远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爱她。每个人都喜欢猜，喜欢暧昧，却害怕戳破暧昧之后需要承担的责任。但我心目中的爱情，不应该是这些凡尘琐事就能阻碍的，就算是再大的困难，一起承担，总好过一个人默默离场。”
“所以，我想说。赵倩倩，我喜欢你！”
我把恶魔姐妹的剪纸从口袋里取出，摆给赵倩倩看，作为我对她一见钟情的证据，“从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，我就怀揣着隐隐的自卑，却依然无可救药的喜欢你。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普通的小公司职员，没有钱也没有背景，见到漂亮女生连说话也不自然。即便现在我成为了宇航员，在科学院的航天部与大佬们谈笑风生，可我依然面对你时会感到自卑。我想一段真挚的感情里，每个人都是卑微的，没有能力的时候怕给不了你好的，有能力的时候怕给不了你更好的。”
“更别提我马上就要离开地球，每次升起喜欢你的念头，又会马上被这样的压力打消。但我今天一定要说，即便会对你造成困扰，那我也……事后道歉好了。因为喜欢就是喜欢，虽然没有人能定义它，但如果连开口表达都不敢，那一定不是真的喜欢。”
“赵倩倩，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？”
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，去完成了这样一大段独白。此时面颊通红，大气不敢喘，但仍以余力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的双眼。
是生是死，就看她说什么了！
赵倩倩难得露出了羞涩的笑容，但却不好判断她这是女孩子的喜悦，还是女孩子的矜持；是拒绝的前奏，还是答应的临门一脚。
“我……”
赵倩倩轻启红唇，欲说还羞，“我没想到你这么能说。我以为只是告白，但说出了求婚一般的架势了。”
我僵硬地点了点头，为我的用力过猛感到抱歉。
“虽然我觉得的吧，很多地方如果你不说的话，效果会更好，”赵倩倩没说几句，苦笑着在脸颊两侧不停扇着小风，红晕明显比醉酒来得更加灼热，“啊——真是！我怎么也难为情起来了呢？”
“呃，那我可以收回那些多余的话，重新再来一次吗？”我脑袋一热就想吐槽。
“不是、不是啦！我没有讨厌你说的那些小学啊、初中啊、高中什么的情感经历，虽然听起来真的很莫名其妙，让人不好懂，还特别想笑，但是，与其说这是缺点，不如说，你这样笨拙的部分，正好是我喜、喜欢的地方！你在特别努力地表达你对我的爱意，我真的很感动！”
我一听，顿时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。好像是有戏？又好像要发好人卡了？到底是什么啊，急死了！
赵倩倩似乎也有些喘不过气来，双手在胸口处平复了一下。她的眼神扫过桌面，停留在那两张恶魔姐妹的剪纸片刻，神情微动，但很快恢复正常，“我……”
“对不起。”
赵倩倩重重呼出一口气，“对不起，我……不能接受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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